迎你，在一彎清泉 

他是我體育班的學生，句讀無法正確使用，第一次見面就背大悲咒、往生咒、準提神咒，讓我聞咒心 驚，思咒難解。面對這長相端正規矩，字跡卻如中風般的男孩，若說字如其人，在他是無法看出端倪，若 說字如其傷，我想有十分可靠軌跡可按。只是字的美醜易辨，心痛的深廣卻難分，而他阿嬤教他的咒語能 療心傷？想咒語也許是阿嬤能為他送上的最大平安，然咒語會不會也是他一生最難解的謎語？ 生離 

媽媽是什麼？很多人的感覺就是媽媽啊！不然還能是什麼？有些人認為媽媽是個在家做家事，出外買 菜回家填飽家裡所有人肚子的人，媽媽給人的感覺有太多種了，多到數也數不清。

 從小我媽就是個標準的臺灣老媽，出門買菜啊！跟鄰居聊天、把我跟別的小孩比較等……，讓我有時 不禁會想脫離她的魔爪。有一夜，睡夢中聽到爸媽吵架，雖然人說「夫妻床頭吵床尾合」，可是今晚我感 到苗頭不對，突然媽媽走進我的房間抱著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頭也不回地走了，當時還小的我，一 點都不知發生什麼事，就這樣看著媽媽離開，窗外傳來機車的聲音逐漸遠去。

 隔天放學回家，打開門，家裡沒有半點聲音，一直以來媽媽都在這時煮飯，但廚房卻沈默著，我就等 啊等……，等到晚上爸爸回家了，媽媽還沒出現，我問爸爸：「媽媽呢？」爸回我一句：「以後都不會出現 了。」當時年幼的我當場哭了，爸爸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送我去奶奶那裡，奶奶一邊安撫我，一邊餵 我吃飯說：「你媽不會再回來了，以後就住阿嬤家吧！」我……，選擇放下，接受阿嬤、阿公的照顧。有 天奶奶問我：「要不要去外婆那邊找找看？或許媽媽就在那裡。」

 這句話讓我有了動力，一看時間有空，車票一訂我就出發。火車上，心情十分緊張，像波浪盪來盪去， 想著見到媽媽要說什麼，臉部要寫上什麼的表情，心情要如何整裝等不斷忐忑。到站後，搭了公車到外婆 家，一開門的是外婆，我問：「媽媽呢？」外婆說：「她都沒回家。」我很遺憾，撲空了，只在我跟著外婆 聊聊走走時，才知道外婆也是隔了好一陣子才曉得媽媽離家出走，外婆心中，我想也蠻不捨的吧！想想一 個人就這樣突然離開，任誰都會有心中被抽走一塊東西的感覺。

 死別 

母親，突然又回家了。這十幾年來，衣衫襤褸的母親總還記得，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可以讓她溫飽，我 從不知母親消失後她的世界，她一回來，我努力做著蝦仁炒飯，想喚回她的思念和懷想，但總在溫飽後， 母親便又莫名消失，她像一封沒有住址的信，不知投身何處，不斷飄零，有時一年出現一次，有時三年出 現一次，但消失時刻總是神秘，她和我都在和時間玩著捉迷藏，但我和她永遠是輸家。

 爸媽其實沒有離婚，他們倆人像演出言情小說，未婚也未成年的母親有孕，身邊人唱衰，很多人叫她 「拿掉」，但她堅持著明知未來將換得苦難的延展，也要讓我看到為母則強。我感謝她，她有一百個理由 可以用簡單的方式「拿掉」我，但她走反方向，不必一個理由，生下了我，並在保守的鄉下，勇氣十足地 捧起她捧不起的夫家飯碗。我絕少自怨自艾，因為我的命是母親誓死守護而來，來人間一趟便是幸福，出 生只能決定我的起始點，不能決定我最後可以爬多高。無時無刻，我感念著母親。

 母親，突又回家，這次不走了，卻蹦地病倒。月餘之後，醫生說可能成為植物人，問爸爸要不要救， 爸爸轉頭問我「要不要救」，我們無言而目成心許。半年有餘，「要不要救」折磨著我，無法言語的母親， 當我握她的手，她的淚使醫院所有的聲響因而寧靜。這次不再跑走的母親，我寧願她可以跑到我追不到的 天涯海角，至少，我知道或三年或五載，她會神魂顛倒，卻仍安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嚥。 

爸爸被醫療費壓榨到不成人形，卻仍以像鬼魂的身軀賺錢來守護母親，母親呢？只能以淚水，還她這 一世的情。當淚水滌清一路的泥濘之後，母親放生，父親放死，我卻在生死之間，生生死死的來來去去。 棒著母親極輕的骨灰，我還有勇氣像小時侯找母親時的勇氣，告訴外婆，母親的告別嗎？ 

我想替學生問：「你一定不知道，當你轉身離去，關起愛的熟悉那扇門，留下迷途的孩子，在濃如暗 夜回憶，盼不到黎明的光，就成了一段永恆的回不去的曾經。」曾經是生命中相約的緣，深於同船共枕， 在一團羊水翻滾游淌，在一條臍帶繫上比鵲橋更堅實的情愛，在細細揣著入懷的臂彎。有朝一日相遇，即 使你捧上的是一杯天崩地坼，他也會以天地中最敬謹的心，一飲而盡。你給他的這一彎清泉，已經入海。 再相會，他也會陪你走，只是他還有機會？ 迎你，在一彎清泉的深處。 （節錄自《講義．迎你，在一彎清泉》105 年 9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