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論題

甲

       小說家，不一定都要表現「新思想」，但是他必須有一種為新思想所培養成的批評的態度。我們這一時代，「新舊對立」的現象，甚為顯 著。這種現象，見於一般人的思想與行為，也見於小說家自己對於事物的反應上面。

       不論我們喜歡不喜歡舊文化，我們不能否認舊文化的力量。一種文化的力量，及於識字的人，也及於不識字的人。除非你要描寫一個幻 想的社會，一般而論，小說所記錄的總是真實的人在真實社會裡的活動。小說家對於所描寫的社會，不一定喜歡；但是他既然要描寫它，就 必須把他的注意力全部放進去。        一個態度誠懇的小說家，應該為這種「矛盾對立」所苦惱，而且應該藉小說的藝術形式，解決這種苦惱。小說家究竟不是思想家。他的可貴之處，不一定是揭櫫什麼新思想，也不一定是重新標榜某種舊思想。他所要表現的是：人在兩種或多種人生理想面前，不能取得協調的 苦悶。直截了當地把真理提出來，總不如把追求真理的艱難掙扎的過程寫下來那樣有意思和易於動人。小說家不怕思想矛盾、態度模稜。矛盾和模稜正是使小說內容豐富的重要因素。問題是：小說家有沒有深切感覺到因這種矛盾和模稜而引起的悲哀。

     這樣一個小說家，當然不是只是「知新而不知舊」的。有了這點認識，他當然會回過頭來，再去看看自己的舊文化了。（改寫自夏濟安〈舊 文化與新小說〉）

乙 

       黃開華，快樂，不知愁的大孩子，才十七歲。一張紅噴噴的圓臉，一雙靈活的黑眼珠，他常常做跑步的動作；就是晚間去就寢，從書房 走到隔壁臥房，也要握著兩個空拳，低彎下身，哼著：「一，二，一，二」，活動他那兩條強健的腿。 五月裏，一個星期日的上午，他剛剛做完代數習題。他的書房裏，光線充足，一扇敞開的大窗，面對著照滿陽光的庭院，流進來椰子花 的香味。他伏在桌子上，望著窗外，像隻頑皮的小狗，那樣地出他的神。啊，誰知道他想些甚麼快樂的心事？誰又能數清他想多少事？ 他正在夢想暑假。他的夢，滿是綠色的水，紅西瓜，穿下籃網的籃球。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記事簿，翻到一頁小小的日曆。前一週 開始，他每天劃掉一日，計算距離暑假還有多遠。時間多麼慢，劃過的日子，和尚餘的相比，只是小小一段。這一天雖然還沒有過到半日， 他已經性急了，先把它劃掉。過了暑假，就是九月，他想。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個學期轉眼到又要結束了。這樣看來，時間似乎又過 得好快，過了十二月，以後就是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一年的後面是一頁通訊地址，沒有日曆。他要來自己畫一份，接連下去。從抽屜裏，黃 開華找到一大張白紙，開始寫：

 

他模仿那張小日曆，寫得跟它一般大小。他的興趣愈寫愈濃。能夠預先算出未來的日子，對他來說，是有一種微妙的，神祕的快感；好像忽 然得到預卜先知的超人能力一樣。寫完一九六一年，他接著又寫一九六二年，然後又寫一九六三年，這樣一年又一年，他絲毫不感疲倦地直 往下寫。他的嘴裏興奮地唸道：「現在我卅歲了！……現在我四十歲了！……現在我五十歲了！……」終於寫到二 0 一五年的九月，紙面都已填滿，找不到可以接下去的空位。黃開華開始想些他從來不曾想過的事。這就是生命的終點了嗎？他想。二 0 一五年，他七十二歲，他沒有 把握能夠活得這樣久。而，面前的這一張紙，僅僅是一張紙，便裝滿了他未來的，所有的，所剩下的全部生命的日子。

突然，這個快樂的大孩子，伏到案上，嗚嗚地哭起來了。（王文興〈日曆〉）